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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不夠善良的我們》編導徐譽庭:到底什麼才叫台劇「國際化」?找回台劇的樣貌與特色 ,撫慰「世代」的共同情感

2024年2月29日

採訪、撰文/ 徐佑德、林欣怡 ; 圖片來源/公視、MyVideo、徐譽庭

2011年的《我可能不會愛你》可以說是真正成功讓台劇出海,不但劇集紅遍亞洲,IP還「反攻」日韓,賣出韓國與日本等國的翻拍版權。如今在超過十年之後,徐譽庭以自編自導的《不夠善良的我們》重磅回歸市場,在創作策略上有什麼變或不變,而在這十年間經歷了兩部電影《誰先愛上他的》和《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共同執導經驗的導演徐譽庭,這次又如何和「編劇徐譽庭」正面交鋒與合作?

《不夠善良的我們》在金馬影展播出之後獲得熱烈迴響,公共電視節目部經理於蓓華曾表示:「一切都因為金馬首映的反應太好,導致更多平台紛紛來爭取播映權,為了促成聯合播映、普及線上線下的觀眾群,以及協調平台的播映節奏,這期間進行了數十次的會議。」

最終定檔4月6日,以週播兩集方式於公共電視台、MyVideo,及愛奇藝國際站、八大戲劇台,與海外串流平台 Viu聯合播映,並持續洽談海外播出地後與版權。《不夠善良的我們》正式定檔之後,讓我迫不期待想要來跟徐譽庭老師聊聊他為何想拍這部劇。

 

近年在所謂台劇復興熱潮之後,又迎來台劇如何出海、產銷為何失衡等等問題,產業面對整體結構的劇變,似乎還有許多地方在摸索與適應。這次筆者在看到《我可能不會愛你》編劇徐譽庭自編自導新劇《不夠善良的我們》兩集之後感到相當激動,完全是一流的國際水準。

對我而言徐譽庭是個熟悉的陌生人,該叫他導演、編劇、老師。台灣最強的編劇之一徐譽庭,我在2024才第一有跟他當面聊聊的機會,回望上一次錯身與徐譽庭導演討論劇已是2016年的《荼麋》。

徐譽庭在台灣可以說是一個異數般的存在,她寫過公視劇《大醫院小醫生》、《赴宴》,寫過早期認真的三台八點檔《流氓教授》、《光陰的故事》,也寫過偶像劇《深情密碼》、《妹妹》、《我可能不會愛你》,還在植劇場寫了都會女性劇《荼蘼》,首部編導電影《誰先愛上他的》更入圍八項金馬獎入圍肯定,不但女主角謝盈萱獲金馬影后肯定,男主角邱澤更成為台灣愛情電影一線卡司,後來的《當男人戀愛時》創下4億的驚人票房成績。徐譽庭不但劇本的基本功紮實,寫家庭、寫愛情、寫親情、寫人生,而且橫跨金鐘質感劇、商業偶像劇、電視電影圈等在台灣可能是涇渭分明的領域,徐譽庭的創作彷彿拒絕被定義、被標籤,但她不管寫什麼,都有自帶的魅力,有著獨特的創作聲音,也能引起一定程度的共鳴。究竟作為一個非科班出身的編劇,徐譽庭是怎麼做到這件事的?在《我可能不會愛你》之後,「主動出擊」帶著自己想寫的劇本自編自導的《不夠善良的我們》,又是如何誕生的?這次,台劇出海遇到的困境與想像已然不同於十多年前,可以碰撞出什麼樣的火花?

 

國際平台局勢瞬息萬變 台劇出海的創作策略和想像也需要重新思考

 

從台劇以《通靈少女》跟HBO合作以來,國際平台與台劇之間慢慢建立了嶄新的關係與可能性,HBO後來買下《我們與惡的距離》和《做工的人》,Netflix在最先的三部華語原創劇與星馬公司、台灣團隊合作後,隨後更有Netflix華語劇《誰是被害者》、《華燈初上》、《模仿犯》、《人選之人》各掀熱潮,《誰是被害者》更成為第一部被Netflix續訂的華語原創劇,第二季即將在今年夏天推出。而Disney+亦推出了《正義的算法》、《台北女子圖鑑》、《台灣犯罪故事》等台灣製造的華語劇,在市場和獎項上也有一定斬獲。

然而國際平台瞬息萬變,就在似乎剛打開了一扇新窗口的時候,2023年Disney+、Netflix其都面臨大裁員,而被併購進華納集團的HBO剛大手筆做完《冰與火之歌》龍族前傳後,HBO這個名字甚至直接被捨棄,串流平台目前確定只剩MAX作為名稱,整體策略是打破過去HBO的精英形象,走向全球串流平台時要更娛樂,而Discovery挖來的新總裁也直言不會繼續走大灑幣的路線,變局更不可謂不大。而串流平台無法從訂閱戶的費用獲得正營收,如何開放廣告或其他營收模式,也成為甚囂塵上的討論。

以上種種,都顯示出串流市場在崛起過程中正面臨種種挑戰,而且不得不開始不斷修正。在回檔修正的過程中,Netflix在2024年前也跟著開春的中成本劇集《愛愛內含光》上線之際,宣布今年台灣只有四部Netflix劇,除了早已決定投資的奇幻劇集《乩身》和《誰是被害者》第二季外,就是《關於我跟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衍生劇集《正港分局》和嚴藝文導演新作《影后》,採購數量看起來彈性比過去更小。

 

今年第一個重磅台劇,我們大膽預測絕對是剛定檔4月初上檔Viu TV跟愛奇藝的徐譽庭編劇新作《不夠善良的我們》,在幾大美資國際平台面臨危機變動、策略趨向保守之時,《不夠善良的我們》全新的國際平台策略,紮實地駐紮進核心主流的華語和亞洲市場,目前尚在洽談東北亞等地,可能為台劇創造出全新未來路徑,重新定義台劇出海的想像藍圖。

在觀影習慣的主流漸漸從電視台轉向國際平台之後,統治劇集市場幾十年的傳統電視「收視率」失靈,究竟一部台劇怎麼被定義為紅、受歡迎、有國際市場潛力?Netflix Top 10排行榜成為少數新興的指標,彷彿能夠賣上Netflix並登上排行榜,足以用以評判一部台劇的成敗。然而從這兩年Netflix的排行榜卻也看到,能夠榮登榜首並在社群網站、獎項、電視台、國內外市場同時得到肯定的熱門台劇如《俗女養成記》、《村裡來了個暴走女外科》、《有生之年》等等其實Netflix都只買了台灣在地版權,錯失讓這些劇面對國際市場的機會,而Netflix花大手筆製作或買入的台劇和韓劇,也未必都稱觀眾心意。這些都說明只以Netflix來衡量一部劇--尤其是有文化差異的台劇,著實是有失公允的邏輯。

而也因為國際平台的收手與保守,事實上產銷失衡的現象普遍出現在台灣、韓國等地,在疫情期間享盡紅利的國際平台,給人高歌猛進、需要非常多國際水準劇集的需求感,吸引不少影視人才前仆後繼先找投資把自己過去沒有機會上到本土電視台的影視作品拍攝完成,試圖賣到國際平台的時候,國際平台的情勢卻已大變,疫情紅利全吐了出來,觀眾還報復性地出門在外,在家追劇不再是一個最主要的娛樂選項。台灣在《誰是被害者》和《華燈初上》的成功後,如同韓國在《屍戰朝鮮》、《魷魚遊戲》的成功後,許多優秀的影視創作者都想沿著這條路徑做出嘗試,但等作品做好這條路卻憑空消失。

 

這次,繼《火神的眼淚》後,再次是由公視先精心孵育出來的大物劇本,在劇本階段就讓My Video擊節讚賞而共同投資,並成功賣到Viu 和愛奇藝國際站,將在東南亞和華人市場同步上線,成功讓台劇出海,很可能將寫下新一筆台劇傳奇,成為產業全新的指標。

徐譽庭也坦言:「過去幾年確實從團隊到演員,都會以劇集是否能賣到Netflix全球上架作為一個期待,不只台灣、連韓國也是。但我相信路不會只有一條,我們就闖闖看,至少我們自己都很喜歡這個作品,演員也都全力相挺,我們就看看可以走出一條什麼樣的路。」

 

徐譽庭不變的創作策略 「彼岸有花」回歸到最接近自己心臟的聲音

 

距離《我可能不會愛你》超過十年,徐譽庭聊起兩部劇各自想探討的,也是不同世代的議題:「對我來說,我四十歲的時候寫《我可能不會愛你》,是講30歲的程又青,更多是去處理如何面對『外在的目光』;但我現在五十歲了,寫40歲主角的《不夠善良的我們》,我自己覺得40歲是更多往自己內心追尋,探討自己到底要什麼,這次講的是這個。」

作為一個創作者,徐譽庭都是在經歷過沉澱過後做「十年回望」,把自己想要寫的核心想得很清楚,她用魔羯座的嚴格目光檢視自己有沒有把角色挖得夠深,這次的故事發想起源已經是當年她在做《妹妹》後期的時候,恰恰也是十年前,花了十年怎麼慢慢長出熟成這個故事的呢?徐譽庭分享道:「當時在做《妹妹》後期,每天都是別人下班的時候我上班,要去後期公司,做得好累,憂鬱症都發作,一直在想我的人生怎麼會是這樣。就在某次坐車等紅綠燈的時候,一個穿著襯衫、窄裙、手裡提著三個便當匆匆趕回家的OL在我面前經過,顯然是有品味跟想法的,把自己的背影弄得漂漂亮亮,感覺是要趕快帶晚餐回去給老公小孩,而且小孩可以吃得下一整個便當,應該是男生,我就這樣開始想像她的人生。一方面感慨著如果我結婚的話,是不是就過著她這樣的人生,有人可以陪、不用這麼累;二方面我立刻想到,說不定她看過我的《我可能不會愛你》,還羨慕我的人生,覺得自己如果沒有結婚,也很擅長寫故事,有機會去發展的。」

 

 

這也是徐譽庭《不夠善良的我們》原名為「彼岸有花」的原因,她解釋道:「我覺得人就是常常會去看別人的跑道,覺得羨慕嫉妒,好像那邊的風景比較好,甚至期待別人在跑道上跌倒。但其實我們各自有自己的跑道,在自己的跑道上好好前進,才是重要的事。」後來改名為《不夠善良的我們》,徐譽庭說:「挖深這些角色後,會發現他們覺得自己不夠善良,正是因為本質是善良的,這個掙扎是我想傳達的。」

整個劇本從林依晨的職業婦女角色開始,然後加入徐譽庭自己的投射、拼命工作的女強人許瑋甯的角色,最後「長」出來的是男主角賀軍翔的角色,徐譽庭笑說:「讓這兩個女生愛上同一個男人,當然是有編劇技巧上的考量,但也是反映台灣男女比例失衡的現實,從數據上來看,所謂『好男人都是別人的』其實不只是一種感覺,而是一種現實,然後看到一個不錯的男生對自己的女友很好或很愛自己女友時,女生都多少會有種『為什麼不是我』心情,我也把這個共鳴寫進去劇本。戲外來說,我自己的侄子剛好也𣆞四十歲,我這個戲也想幫這個年紀的男生講講話,性別平權並不是要女性凌駕在男性上、或是男性一定要『讓』,而是大家可以真正平等坐下來討論,加上這個年紀的男生也很少知心好友會聊家庭或感情的話題,所以我去讓他們的心情訴說出來。雖然我自己不是男生,但我透過大量的觀察,換位思考,慢慢地塑造出賀軍翔這個角色。」

提到角色,徐譽庭也分享自己的編劇定位:「我自己師承李國修老師,他常說大片其實不是要人很多、場面很大,而是要把角色挖深。我自己一直自我定位也是『小眾』編劇,因為我覺得我只能從自己有感覺的東西去寫,我不敢說每個人都很喜歡,但我相信這麼靠近我心臟的東西,一定也會有一群觀眾有共鳴。我覺得角色要寫好、要挖深,其實就是要『內觀』,每個人都有自卑、驕傲、寂寞等等的成分和特質,一定是每個人都有,所以才能有所共鳴、能夠理解,角色挖深就是去把他的特質怎麼挖深、表現出來。」

 

於是在串流平台喧囂地追逐所謂的娛樂、奇觀、節奏時,徐譽庭素樸地回歸到自己有感覺的角色,十年磨一劍,勤勤懇懇地長出角色的樣子和故事。徐譽庭坦言:「其實當時做《我可能不會愛你》的時候電視台並不看好,他們覺得『誰要看三十歲的女生談戀愛』,沒想到播出之後很多人跳出來說『我就是程又青,我也有一個大仁哥』。這次我不敢說會不會像《我可能不會愛你》那樣大中,但我相信還是會有一群人會有共鳴。」

 

戲劇是編劇的作品 「但你要先拿出你的價值,才能說服別人」

 

談到打出國際市場,許多台灣影視從業人員和觀眾都會拿韓劇來當對照組,而當我們們在談韓劇很強時,也常常提到韓國的編劇話語權有多大跟尊重編劇這件事。作為少數成功轉型導演的編劇,徐譽庭怎麼看這件事,而導演徐譽庭又為編劇徐譽庭帶來什麼樣不同的養分和成長呢?

徐譽庭直言:「過去拍攝兩部電影的過程中,學到的真的是『導』的部分,一直以來很多人讀過我的劇本後都有問我要不要當導演,因為他們覺得我的劇本很有畫面感。但我很晚才轉導演,體力上是真的蠻辛苦,但學會的是怎麼把自己要的東西跟大家溝通。對我幫助尤其大的是,有機會接觸到剪接,我真的覺得去了解剪接對編劇真的非常重要。其實大家也都知道,《誰先愛上他的》是靠剪接『救』回來的,因為進入後期才會發現,其實編劇的時候一些看起來順的東西,在拍攝素材裡面未必看得出來本來的訊息,剪起來情感也不一定是順的。我自己是編劇,知道故事結構,又是導演所以知道自己拍了哪些素材,所以我就從小孩的視角重新講這個故事,後來受到雷姐(剪接雷震卿)的肯定我就往下改了,才有後來的版本。」

經歷過電影和電視劇的編導工作,徐譽庭也認為:「我自己覺得連續劇確實是編劇的作品,主要是看編劇如何把編劇架構跟角色完整地呈現;但電影是導演的作品,導演要很清楚風格呈現和中心思想。」但她強調:「雖然連續劇是編劇的作品,但我絕不是不改本的編劇,不管碰到什麼難題,我都願意改,而且我很享受跟導演一起討論,怎麼讓劇本更好。若講到編劇的地位,其實這幾年不管是我或十元(呂蒔媛),我覺得認真的編劇是有被看到的,公視也幫了很大的忙,開始用孵育計畫的模式,讓我們可以先拿到劇本費用,充分做田調、好好把劇本做好,再來開拍,我們都是有被尊重、有被看到。我覺得編劇要先拿出自己的價值,也要能夠去說服人,劇本能說服人,拿出來大家自然願意跟著你走。我在拍《不夠善良的我們》時,有時候在跟演員講戲時,就發現整個劇組都認真在聽,這樣就是一個很棒的狀態。

 

談起台灣編劇培育系統的斷鏈,徐譽庭也憂心地說:「我相信高手在民間,像《八尺門的辯護人》編導唐福睿就是很好的案例,他本身有自己的專業,但對戲劇又有興趣,只需要有人讓他們知道戲劇的技巧,就能發光發熱。我覺得編劇最重要的是要先去生活、先去工作、先去觀察人。我觀察人觀察得細,所以我的戲也很在意美術跟造型的細節,怎麼跟角色搭配,像這次許瑋甯的煙燻妝,就是因為這個角色本身是沒自信的,所以要武裝自己,然後我們也有去做時代時尚的考究,發現當時艾薇兒就是以煙燻妝走紅,所以也有對的時代感,我們就拍板了。」

談起編導合一是不是更快可以讓作品「一體成形」?徐譽庭笑說:「其實我都是希望有導演進來跟我一起討論,讓作品更好。真的自己當導演的時候,也是會有編劇徐譽庭跟導演徐譽庭在對抗,因為進入製作環節一定還是會需要因應場景、演員狀況等等去做修改,所以導演徐譽庭要先不理編劇徐譽庭,要先去抓住核心,但我也要不斷跟編劇徐譽庭對話,改完有沒有回應到初衷。像《善良》有兩場是重拍,因為我拍攝當下就覺得哪裡怪怪的,回家後就發現導演徐譽庭誤解了那場戲裡面編劇徐譽庭原始的想法,隔天重拍完小美(賀軍翔)立刻說哇這場戲好舒服,我好喜歡這場戲,就會發現前一天拍超久又卡,其實大家都覺得尷尬,但不敢說,但當戲對的時候,其實所有人都會感覺到!」

 

敢說出「自己要先認真,才能去要求別人」的徐譽庭,不僅當編劇時深挖角色內心,當導演時也是認真過人,她直說:「我們是八集每一集的分鏡都畫完,我們才開拍!所以這次執行的過程,真的是沒有遺憾,是非常棒的經驗,也真的是經歷兩部電影拍攝,才學會怎麼做紮實的前期跟後期工作,現場就是怎麼跟演員好好講戲、怎麼跟各組溝通,我很開心這次能跟幕前的演員和幕後的工作人員合作,大家都非常專業。」

探討都會與「成人」愛情,與生命反思,《 不夠善良的我們 》如同音樂天后愛黛爾在訪問中提到「除了抖音,誰來幫我這一代的人 / 同年齡的創作音樂? 我願意」。《不夠善良的我們 》正是能撫慰30-40以上在愛情裡兜轉的「善男信女」一些安慰與理解。

沒有遺憾的《不夠善良的我們》,接下來就等著和觀眾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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